立夏过后是小满，在开满了小花的虎耳草叶丛中，抽出一根根紫色如丝带状的细茎，从盆沿边悬垂而下。又隔一些时日，发现这些紫茎上长出了一株株极迷你的子辈虎耳草，悬空吊挂在细而长的茎上，晃晃荡荡，摇秋千似的，十分可爱。

看到这些细茎，和茎上的小虎耳草，想起虎耳草又名金丝吊芙蓉，不觉莞尔。

沈从文先生极喜爱虎耳草，他在《边城》里把它写进了翠翠的梦里。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

在沈从文的故乡湖南湘西边城，虎耳草长在悬崖间，却是极多，是一种坚韧的植物，平时很难采取。翠翠在梦里听了心爱人的歌声，灵魂为之飘浮，竟仿佛好像插了翅膀般飞上了悬崖半腰，摘了大把虎耳草。

“渡口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似乎还生长着许多虎耳草。”在沈从文心中，虎耳草是故乡的记忆。回不到故乡见不到那些虎耳草，只有把它写到小说里，一表对它的深情。

《本草纲目》记载：“虎耳，生阴湿处，人亦栽于石山上。一茎一叶，如荷叶盖状，人呼为石荷叶，叶大如钱，状似初生小葵叶及虎之耳形。”其习性与形状，描述得极为详细明了。

憩园这盆虎耳草，从一位老者手中得来。这位老者，我见时已年逾花甲，一头银丝披挂，一身大师气质。他是一位老画家，专攻蝴蝶，在近八十高龄期间完成一幅《万蝶图》，令年纪只及他一半的我，大为叹服。有次去拜访老画家，走进满室艺术韵味的家，穿过客厅，他带我走到一个室外露台，竟是一大片空地，被大师打造成一个花园和菜地。我在挤满肥阔圆叶的一大片虎耳草丛里挖了两株，带回家，当草一样地养，因为它很会长。千万别把它扔到菜地里，不然菜菜会遭殃——被它们排挤得无处藏身。我养在一个中等土陶盆中，春天时它嫌地儿不够，把肥圆的叶子伸到盆外去。这段时候又看见那些从叶腋抽出来的紫茎，和紫茎上长出的小小虎耳草们，每每看到痴。

叶片长得憨头呆脑，开的花却让人刮目——我从没见过如此别致的花。上面三瓣，极小，带紫色，下面两瓣，修长，纯白。下面两瓣似燕子外翘的尾巴，更像倒垂的兔子耳朵。这样许多许多的白色小花，直立在肥厚阔圆的虎耳形叶丛中，好像看到许多许多的小飞燕，在绿茸茸的叶丛上叽叽喳喳。

我曾在游富阳龙门古镇时，见到虎耳草被古镇里的居民养在注水的石臼里，里面放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因为长期的浸润，石头青苔满布，从那些凹槽缝隙间长出一株株虎耳草。水也很浅，任是长得滋润鲜活，非常有味道。回来我仿效古镇居民，把虎耳草种在原来养碗莲的水盆里，也搁上一块满布青苔的石头，让虎耳草斜斜地插在石块上，仿佛是长在悬崖边一般，隔些日子，竟也开了花。

又想起那位赠我虎耳草的老者。去年冬天他突然中风，去医院看望他时，神情落漠，但看到我和女儿（女儿一直跟着大师学画），异常激动，想提起手臂打招呼，那手臂却是无法动弹，不由他使唤。老画家病前痴画迷画如吃饭睡觉般，不能一日不提画笔。为解他每日卧在病床不能作画的苦闷，老师母从家里拿来画纸画板，让他另一只尚能活动的右手在病床上作画，听来令人怅然。

已至今夏小满，老人家中拿来的虎耳草小苗已经长得葱郁满盆，老画家的身体却还尚未完全恢复。草木有情人事无常，想起女儿以前在他画室学画，我在一边作陪，坐在挂满山水人物花鸟画作的画室里，听老画家一笔一墨指导女儿，偶尔还聊起他年轻时学画的光景，时间一点都不觉得慢，只是那样的时光也许再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