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虎耳草
虎耳草在中草药界小有名声,全草捣成汁滴入耳中是可以治中耳炎的,方法简单可行。 虎耳草沾了虎气,虎头虎脑,也可以称其“金线吊芙蓉”,金有王者之气,一下子又觉得它高贵了起来。虎耳草的根系细若游丝,不屈不挠地在岩缝中四面突击,供养肥硕丰腴的叶片,令人折服不已。 对虎耳草产生兴趣,源自汪曾祺先生的《草木春秋》,先生对他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历数家珍,虎耳草被他一笔带过,却让我眼前一亮。之后在《盆景世界》里看到虎耳草被移植在假山之上,为那些假山假水平添了许多意趣和生气,遂心仪它的敦厚稳重,寻思着也去哪里弄几株来养养。 小舅妈笑我的书生气:“我崽!你还要到哪里去找虎耳草哟,你大舅家的老宅基地那儿就有好多虎耳草呢!” 大舅家的老宅基地?就是秀才段元拔传给他长孙我大舅的那块老宅基地? 清明节的丽日晴空下,大舅家的老宅基地挟裹着一股阴湿的气味挤到了我跟前。 用“一门凋落”来形容大舅家是再也合适不过了。智障的大表哥和大表嫂先后客死他乡后,大舅和大舅妈相继也作古了,也痴也傻的小表哥被村敬老院收留,曾经与大舅相依为命的孙女顺顺远嫁了一个比她整整大上二十岁的男人。据说几年前因为不堪夫婿的拳脚,抛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离家出走,下落不明。那傻夫婿负气之下把三个孩儿送回了大舅的老屋,在某一个黑夜,悄然逃离了村子。 老天在剥夺人们最平常生活的保障或者最基本的天伦之乐的时候,总是会选择最饱满最茁壮的种子,亦或是这些无情的遭遇总会打磨出最坚韧不拔的种子。那三个孩儿从此便成了大舅老屋的守护者。 吉美,十二岁,在我和母亲的身边说着,笑着,叽叽喳喳像只山麻雀,说弟弟们的顽劣;说小时候大弟吉全最爱在床上“画地图”;说二弟吉生总是最沉闷,不爱说话;说学校里他们姐弟仨获得了多少奖状;说老师和同学们还有“苗乡爱心志愿者”对她们仨的深切关怀,说她被班级推荐去扮演《花木兰从军》......说起《花木兰从军》的情节,她兴奋地比划,小脸蛋上满是荣耀和对花木兰的崇敬。究竟是谁发明的用“红扑扑的大苹果”来形容孩子的脸蛋呢?见过那么多孩子,城里的、乡下的,只有吉美配得上这种好。 在大舅的坟前,母亲泫然欲泣:“哥啊!您这一门就剩这三根苗了啊,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庇佑他们成材呀!”换在平时,我又开始哂笑母亲的迷信和无知了,可是看着坟前端正立着的三个孩子,我忽然也生发出和母亲一样的迷信来。 小舅妈喊我:“秀才!快来!给您的老祖宗秀才段云拔来烧柱香!”小舅妈总是爱用“秀才”的称呼来戏谑我,至于母亲的祖上有一个老秀才,我和哥哥姐姐从来置若罔闻,年少轻狂的我们哪会相信没文化的两个舅舅和母亲会有一个秀才祖上? 许是在尘世中颠簸愈久,不羁的心思被凡尘颗粒磕碰得愈加柔顺,耳朵也不再坚硬、抗拒,愈善倾听,我很想听听老秀才的故事,和吉美、吉全、吉生仨姐弟,席地坐在段元拔的墓前,请求小舅舅说一说段元拔。 段元拔,确有其人、其事,系我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母亲的祖父。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二日生,民国九年七月卒。段元拔为大娘所生,后娘儿名段元洪,大娘亡,为元洪马僮。元洪去元州府应试武秀才,元拔为其牵马。考场中,元洪三箭不中,并被弓力所伤,败下考场。元拔见状,次日参加考试,第一箭拉弓时肩膀脱臼,在场上被当即救护端正,凭着一股蛮劲,勒马重新开弓,三箭皆中靶心,捧得武秀才归,赐弓箭,官帽等,世称“拔公”。 小舅说:“一只野鸡管一界,有功名就有权威”,但凡是段姓人家,家有红白喜事都会不远千里来恭请“拔公”出席贵宾之列,近处有粟坪召遥,远处有贵州毕节、凯里,吉首凤凰等苗乡。每于此时,拔公总是戴帽端坐于宴席最尊贵处,世人皆以请到他为荣。小舅舅曾见过奖励给段元拔的弓箭、官帽以及官帽里讲究的内绫。那个特殊的年代,外祖父为避祸,将这些物什都埋在了江边的竹林之下。 我们唏嘘起来,倘若这些物什留下来,该是多么好的念想呀。 “可以挖出来吗?”吉美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期盼地问。 “哪里还能找到哦!和你们的拔公一样,都化成泥土啦!”小舅妈毫不留情地打断我们的妄想。 “来,你们仨一起给拔公鞠个躬进柱香吧!让拔公保佑你们好好成材!”母亲向三孩子招手。他们虔诚地捧香,鞠躬,作揖,一脸郑重,全然褪去了一般孩子的稚气。 “可惜,你爸快九十岁了,我们都老了,没有精力去照管三个孩子,想领吉美回去,可是他们姐弟情深,无法分开。”母亲含泪絮叨着。 “要不?我把吉美领去,然后把吉全和吉生送给爱心人士?”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活生生拆开他们姐弟,忒无情! “这怎么行啊!万一哪天那个傻父亲和傻顺顺回来了,我们段家如何交差?!况且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家,一个有父亲、有母亲回来的家!”母亲和小舅妈异口同声提出反对。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们活在这世间,面对生活的海洋扑向他们的狂潮,只能任由他们在漩涡里沉浮,做不到力挽狂澜。 在大舅老屋的岩坎下,我轻易就找到了虎耳草。它们生长得多么茂盛啊!那毛茸茸的、厚实的叶面,全然无知无觉土地的贫瘠。 “我也要写一篇关于拔公的文章!我希望弟弟他们也能够像拔公一样,受人尊重!”当吉美得知我准备写“拔公”,她兴奋了。 好啊!孩子也好,虎耳草也好,他们都在数年如一日守护着段元拔的老屋,守护着他们的家园。 几株虎耳草被我种在了盆子里,每看到它时,三个孩子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命运给孩子们沉重的命题,成长的疼痛需要三姐弟齐心协力来解答和抱团取暖减轻疼痛。我一遍遍开导自己:段元拔的刚毅和坚韧会在三个孩子的骨血里静静流淌,这些磨难在他们的血液里慢慢由苦化为甜,会成就他们人生路上今后的尊贵。 我只能如此去开导自己了,不然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神奇的是,虎耳草的学名从拉丁语直译过来就是:“割岩者”,皆因虎耳草喜生在背阳山坡或岩石裂缝处。这种生长必然是带着血和泪的,每在岩缝里生长一寸,自是如同在荆棘中挣扎一分,割开凡胎肉身一处,可是天长日久,或许真的可以割开岩石也说不定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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